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赛珍珠与徐志摩:虚妄的“绯闻”

2000-07-0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■赛珍珠 我有话说

人生当是长诗一首

“我是要在生命中实现诗的。”这是徐志摩讲授《英国近代文学》时,借王尔德之口阐发的心声。早在1923年,诗人从剑桥归来不久,就应邀在北京演讲说:“诗人究竟是什么东西?……诗人中最好的榜样:我最爱中国的李白,外国的Shel?ley。他们生平的历史就是一首极好的长诗;……”(上海书店1994年版《徐志摩全集·补编三》,461页)的确,尽管诗人一生从未以雪莱为题作文,但这并不妨碍他事事效仿那位英国诗才,在爱情方面当然也不例外。王森然的《徐志摩先生评传》里,就引用有英文《中国评论周报》七卷十一期的《记徐志摩》一文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《近代名家评传·二集》),显然是把他比作为中国的雪莱:

雪莱的恋爱事件是人尽皆知的。在维多利亚时代人的眼光里,莫不引为惊愕。Matthew Arnold是那样的喜欢评论文学的,或者对或者不对;但当他一涉及雪莱的性爱关系,便弄出大笑话来。但是后世却另替雪莱加一番定论,把他从污泥中洗净,并且把他改变成了莎士比亚戏中之爱俪儿Ariel--如一只蝴蝶,在花丛中翻飞,像一种细嫩轻柔的天空中的生物,又美丽又天真。雪莱的Epipsychidion是一篇理想的爱人的歌,他爱的不是这一个女人或那一个女人,而只是在一个女士玉貌声音里见出他理想美人的反映来。

不错,志摩和女人的关系是完全和雪莱一样。也许有的女子以为志摩曾经爱过她,实则他仅仅爱着他自己内在的理想的美的幻像,即使是那个理想的淡薄的倩影,他也是爱的。他在许多神座之前烧香,并不是不专一,反而是他对理想美人之专一。好像一个光明的一个夏天的白日里阴影的移动,志摩也在女友中踪影靡定;可是这些阴影是由一个太阳造成的,所以志摩的爱也仅仅为了一件东西——他的理想美人的幻像。对于这,他永久是一个忠实的信徒,不仅在他和女子的关系是这样,在他的作品里,和男朋友里,并且就是在他短促的生活中一切似乎是狂浪的举动里,也都是这样。

(419页)

人们视志摩为雪莱,所以为他立言修传,凡涉及他与诸多女性的罗曼史,总是不吝笔墨。宋炳辉著《新月下的夜莺·徐志摩传》(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),在这方面叙写努力,丝毫不输前人。尤为甚者,他还暗示出赛珍珠和传主的一段“私情“。他陈述诗人罹难前一天活动,有这样的列举:

十八日,一腔怨愤的徐志摩一大早就乘车到了南京,住在朋友何竟武家中。晚饭后他去找杨杏佛(铨),不料主人已出门,他想反正还要去张歆海家,便提笔给杨杏佛留下一便条,这便是本书第一章提及的那一份绝笔。

来到张歆海家,不料主人也出门了。他与看家的仆人说,晚上九点半左右再来,便又一个人踯躅在街上。

在九点半之前的两个多小时里,有人推测徐志摩可能去拜访了曾在中央大学共过事,现执教于金陵女大的布克夫人,即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女士。据说布克夫妇当晚热情地接待了他,他还送《猛虎集》给布克夫人留念。与美貌聪明而又开朗的女性谈话交心,徐志摩是从来不拒绝的,何况这位美国女性已经对他怀有深深的爱意,只是没有直接表达,而那时为痛苦与绝望包围的徐志摩,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(203页)

然而,此处所说的“有人推测徐志摩可能去拜访了曾在中央大学共过事,现执教于金陵女大的布克夫人,即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女士。……何况这位美国女性已经对他怀有深深的爱意,只是没有直接表达”,却未必经得起推敲。作者这里有个注释,讲明资料出自两本书,即董鼎山的《书·人·事(二集)》和刘宏伟的《中国恋情--赛珍珠的故事》。董著即其香港版《西窗漫记》(三联书店香港分店一九八六年香港初版),北京三联书店曾于1988年出版简体字本,其中均有短文《徐志摩和赛珍珠》。该文写于1984年,较早向国内读者透露出徐赛绯闻的说法。1989年,漓江出版社印行赛珍珠代表作《大地》,译者王逢振在序言里也谈及此讯,称“她的好友萨拉·伯尔登还证实她与徐志摩在二十年代有过一段不明确的‘爱情’关系,她的《北京来信》许多地方是她与徐志摩关系的写照。”(郭英剑编,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《赛珍珠评论集》,151页)。

推测好心但乏依据

1991年1月,镇江举行赛珍珠文学创作研讨会,徐志摩和赛珍珠关系再次受到关注。会议论文集《赛珍珠研究》(刘龙编,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),辑录董鼎山的文章。他分析说:

……最近出版的一本赛珍珠传记(Pearl Buck:A Woman In Conflict),作者名Nora Sterling,倒很引起读书界的注意。使我觉得惊疑的是赛珍珠与徐志摩曾有过一段罗曼史,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家说。

赛珍珠年轻时对婚姻生活郁郁不乐,乃众所周知。第一个丈夫乃是一个没有多大学识,不懂风趣的人物。她偶然自南京到上海小游,接触文艺界人物,才初尝一些生活的乐趣。就在这类场合中,她与才华横溢的徐志摩相遇,一见钟情。

徐志摩比她小四岁,从剑桥留学回来后,文名甚高。那时恰是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之时,由徐志摩陪同,到处讲学。很可能,赛珍珠在听了泰戈尔演讲后,与徐志摩邂逅。其时赛珍珠尚在初试写作,对名家徐志摩很表钦羡。据这部传记作者忖度,他们很可能经常在上海幽会。当时徐志摩已在北京大学教书,又是《新月》主编,常到上海来讲学。他与陆小曼的关系,由于陆的性喜挥霍,也已渐渐的不和。

徐志摩与赛珍珠的罗曼史,于1928年徐志摩再度赴英国后告一段落。对这件艳事有兴趣者,可以读赛珍珠于1975年出版的小说《北京来书》(Letters From Peking)。此书近于是自传体,映射她与徐志摩的关系经过。赛珍珠于1975年时向她的一个好友透露她年轻时的桃色秘密,承认《北京来书》的情节并不是完全虚构。

至于徐志摩对赛珍珠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还是逢场作戏而已?所有关于徐志摩的传记中都未提到她。赛珍珠也可能只是单相思,因她的小说家头脑富于想像力。她后来在《东风,西风》(1929)一部小说中,便幻想自己是徐的妻子。

1931年的《大地》出版确定了赛珍珠在文学界的声誉。可是她一直以此书原稿未经徐志摩过目而表示遗憾。同年11月19日徐志摩撞机丧生。这段罗曼史的秘密到1984年的今日,始在赛珍珠传记中泄漏。(193页)

不知是赛珍珠传记作者失察,还是鼎山先生误笔,这篇文章几处内容均与事实?牾,时序也多紊乱。他说赛珍珠到上海小游,遇徐志摩一见钟情。“那时恰是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之时,由徐志摩陪同,到处讲学。很可能,赛珍珠在听了泰戈尔演讲后,与徐志摩邂逅。”又说,“据这部传记作者忖度,他们很可能经常在上海幽会。当时徐志摩已在北京大学教书,又是《新月》主编,常到上海来讲学”。这里明显有误。校之宋炳辉编志摩年谱,可知泰戈尔1924年4月13日来到中国,7月底离开。这几个月徐志摩随行翻译,先后从上海到杭州,又赴南京、济南和北京等地。他任职北大,时在当年秋天,而非春夏季节。出任《新月》主编,更是在四年后的1928年。

文章说,赛徐“幽会”于泰戈尔访华之际,志摩也与小曼“渐渐不和”。这似乎与情理不符,也有违史实。据林徽因传记作者林杉记载,泰戈尔到访之时,志摩仍在热烈追求徽因(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《一代才女林徽因》),他还没有迷恋陆小曼。进一层说,即使赛珍珠对志摩“有情”,此时他们“幽会”的机会也少而又少,或者说几乎没有可能。因为,赛珍珠不久即返回美国。“1924年夏天将结束时,赛珍珠和布克来到美国伊萨卡,……两人都报名参加了康奈尔大学的研究生班。布克打算用他的研究成果作为攻读农业经济学硕士学位的基础。赛珍珠打算攻读英语专业硕士。”(彼德·康著《赛珍珠传》,刘海平等译,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,87页)赛珍珠和丈夫完成学位后,于次年9月启程回到中国。非常巧合的是,林徽因也去了康奈尔。“六月,林徽因、梁思成、梁思永同往美国留学,7月7日到达绮色佳康奈尔大学。徽因选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;思成选水彩静物画、户外写生和三角。”“9月,结束康校暑期课程,二人同往宾西法尼亚大学就读。”(林著,287页)绮色佳即伊萨卡。

如果说徐赛恋情始于1924年,终于1928年,他们相会的可能也不大。因为,赛珍珠在美国一年,无法见徐。徐从1924年秋到1926年10月,热恋陆小曼并与之结婚。他们恋爱热情之盛,超出世俗想象,此可参见志摩致小曼的《爱眉小扎》。从1927年3月起,赛珍珠全家为避北伐激战南京,暂居日本长崎附近云仙,到十月才返回。若勉强要说徐赛因缘,只有等到1929年下半年。志摩是年赴中央大学任教,与赛珍珠成为同事。此时徐陆婚姻已有阴影。

刘宏伟的《中国恋情——赛珍珠的故事》(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年版),对赛珍珠和徐志摩的所谓“恋情”描写,有相当多的篇幅,其根据就是董鼎山和王逢振的文字。其中《一九二四年》、《徐志摩先生》、《大地》、《生日礼物》、《海底电报》、《这人生的聚散》和《徐志摩之死》等章节,就是她根据前述二人的分析介绍,虚构出来的“小说家言”。《这人生的聚散》整章幻想徐赛二人“幽会”时,“不顾一切地跨过了界限”,“徐志摩在赛珍珠耳边喃喃着:‘听着,我要你听着;我只爱你一人。不论天长地久……’”(222页)《徐志摩之死》一章里,作者描绘了成为宋著传记材料之一的故事:

1931年11月18日。他犹豫再三,到底还是和她见了面。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,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。他送她一本新出版的《猛虎集》。只是在递过那本书时,他们的手指突然触碰了一下,仅仅是触碰而已。他们两人都成功地掩饰了自己。约翰·布克跟他们坐在一起。他们谈着三个人的话题。(227页)

但刘著事实上有许多漏洞。在她虚构的赛珍珠初次在南京泰戈尔演讲会上,见到徐志摩面的场景里,她写道“但是她一生都记住了这天的日期:4月18日。1924年。”(184页)实际上,“……18日下午三时半,上海文学研究会等各团体在商务印书馆俱乐部举行正式欢迎会,到会有一千多人,泰戈尔发表了讲演。”“当晚,泰戈尔一行沿津浦路北上,在南京、济南各有一次讲演。”(宋著,115页)“赛珍珠毅然去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。整整两年过去了。”“……她向丈夫做了最后的吻别。还有女儿!”(刘著,188页)由前述可知,她到美国读书仅一年,而且丈夫女儿同往。布克夫妇赴美还有一个任务,即给他们发育不正常的三岁女儿卡洛尔寻医就诊(康著,86页)。

赛珍珠抑或单恋徐志摩

董王二人文章,以及彼德·康的传记,都提到赛徐恋情,在赛珍珠的《北京来信》里有影射。康著说:

可能是出于报复,赛珍珠也找了个情人,即鼎鼎大名的中国诗人徐志摩。这段恋情大概始于上海,时断时续,直到1931年11月徐志摩在空难中身亡。他们的恋情反过来证实赛珍珠婚后十年对丈夫始终不渝:她遇到徐志摩时正处于自己的感情极度空虚时期。从表面上看,她快乐了一阵,但徐志摩不幸死亡,使这快乐烟消云散。

徐志摩生于1896年,短短的一生中,他在文坛和政坛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。20年代中期他在英国剑桥大学留学。回国后成了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。赛珍珠在回忆录中描绘过他,认为他在穿戴举止上追随西方诗人。从她的描绘中看不出他们之间有过罗曼史:

他长相英俊,是个很受欢迎的杰出青年诗人,对“中国雪莱”的雅称颇为自得。他常坐在我的客厅里高谈阔论,一聊就是几小时。说话时好挥手,手势丰富优雅。直到如今,一想起他,就预先想见他的手。他是北方人,身材伟岸,仪表堂堂。他的手掌宽大,形状完美,且光洁得像女人的手一样。

徐志摩去世25年后,赛珍珠在《北京来信》中追忆了他们俩的爱情往事。这部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了二战中女主人公伊丽莎白·柯克和中国丈夫被迫分手的故事。

《北京来信》改变了赛珍珠那段恋情的大量细节,掩饰了事实真相:小说中的丈夫杰拉尔德·麦克劳德是个有苏格兰血统的中国人(其夫乃苏格兰人);他和女主人公结了婚并生了两个孩子。故事发生的时间从20年代搬到30、40年代。小说的男女主教冲破种族的藩篱结合到了一起,性生活美满,精神上心心相印。这种结合几乎无可挑剔,也是小说最出彩之处。

赛珍珠和徐志摩不可能真的结合,他们都是有家之人,不会真的像小说里那样越过种族界限通婚。赛珍珠又是个传教士的女儿,与之交往者主要是虔诚的信徒。显然,她得处处小心才是(171至118页)。

从这里不难看出,美国学者包括赛珍珠本人,对徐志摩并非完全了解。否则,就不会说他“20年代中期留学剑桥”(事实上他1922年即离开剑桥回国),是“‘五四’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”(其时徐尚在国外),“北方人”(徐实为浙江人氏)。

康说《北京来信》“追忆他们的爱情往事”,也令人怀疑。因为,这本出版于1957年的小说,男主人公杰拉尔德是个中美混血儿,他从抗战前起到50年代初,一直任北京一所大学校长。其美国父亲曾任清廷顾问,母亲是后来遭国民党枪杀的(共产党)“间谍“,女主人公伊丽莎白是地道的美国人。赛珍珠利用回忆的手法,叙写了杰拉尔德抗战期间,率学生力尽艰辛辗转西南诸省,以及在50年代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的遭遇。读者很难看到他身上由徐志摩的影子(抗战之前已去世)。相反,书里提到的杰拉尔德的舅父韩玉人(Han Yu-ren),倒有些像附逆的周作人。伊丽莎白给儿子雷尼讲日据时期往事,谈到“他是日本人的合作者,北京光复时失踪”。她接着说:

“我希望你绝不要认为老舅是卖国贼,”我说。“我敢肯定,他是相信自己所作乃是上策。要是没有他的话,北京或许就会毁掉。我能想象出,打仗的年代,敌人进了家门,许多真正的爱国者当时投降,心里却想那样能永远保住自己的国家。中国有许多次都被这样的爱国者拯救。想一下蒙古征服者,再想想满洲人!像韩玉人这样的人,似乎也向他们投降了。但是,征服者来了又走,可中国依旧。永远记住,北京是不会被摧毁的。”

(Letter From Peking,by PearlS.Buck,London,Pan Books LTD,1957,P.62,引者译)

至于说赛的处女作《东风,西风》也能见到徐志摩身影,其实也乏善可陈。小说家的话,有时没法相信。小说里两个男主人公,倒都是留学美国回来,一个学医归来娶了大家闺秀,坚持与妻子地位平等。另一个则从美国带回一个洋媳妇,继而和父母家人矛盾重重,最后也没有得到原谅。赛珍珠写这本书,明显受传教士明恩溥的《中国人的素质》(Arthur HSmith,Chinese Characteristics)影响,因为读者对象是美国人,虽然异国情调十足,但艺术手段未见高明。

话说至此,赛珍珠和徐志摩的关系似乎仍不明确,但鉴于两人笔下都没有可信记录,读者倒不妨接受梁实秋对此绯闻的见解。他说,“其实这段疑案,如果属实或者纯属子虚,对于双方当事者之令名均无影响,只为好事者添一点谈话资料而已。所以在目前情形下,据我看,宁可疑其无,不必信其有。”(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《梁实秋怀人丛录》,316页)也许,这纯属赛珍珠自作多情,是她对徐志摩的单相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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